评论

小凤雅家属诉陈岚案:精英想象勿踩踏底层尊严

2019年8月14日,王凤雅去世一年之后,其家属诉微博大V、作家陈岚侵犯名誉权案,在上海开庭审理。这将“小凤雅之死”再次带回到公众视野内。

一、被卷入舆论风暴的凤雅一家

要谈这起名誉侵权案,就有必要回溯去年那场围绕小凤雅去世而产生的舆论风波。

2017年,河南儿童王凤雅不幸患上眼部癌症后,王凤雅父母通过网络募捐平台向社会求助,并得到了网友的慷慨相助。

2018年3月,有爱心人士曝料称,王凤雅的父母将善款提现后,并未用于救治王凤雅。

到了4月9日,微博“大V”作家陈岚开始介入此事,她在微博上发布“实名报警”的文章。文章称,“3岁女婴王凤雅疑似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

随后,某自媒体跟进发布的文章《王凤雅小朋友之死》称,王凤雅父母用募得的15万善款带着儿子去北京治疗兔唇,却放任女儿的眼病不断恶化。就此,小凤雅的遭遇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网友纷纷指责王凤雅的父母涉嫌诈捐,王凤雅一家卷入舆论风暴中。

不过,2018年5月25日,当地警方表示凤雅一家不存在诈捐行为。而且,据凤雅爷爷及相关筹款平台所称,募捐金额是3万余元,而非网传的“15万元”;在凤雅去世后,善款剩余的1000余元已交给太康县慈善会。

但一年来,围绕这家人“诈捐”、“虐待”、“弃疗”、“重男轻女”的质疑一直未曾停止,给这个农村家庭带来莫大的压力,小凤雅母亲杨美芹甚至患上了抑郁症。为了清白与尊严,凤雅家人决定起诉这场舆论风暴的始作俑者陈岚,讨要一个公正的说法。

二、这场诉讼是凤雅一家的“尊严之争”

应当说,这起诉讼的最终走向如何,终究要看法律的依法裁决。凤雅家人的诉求是否合理,陈岚到底有无侵犯这家人的名誉,终究要依证据而论。但是,从凤雅爷爷一直强调的“尊严”,我们或许可以感受到他们对清白与尊严的强烈渴望。

这种渴望,首先源于在舆论场中双方话语权的严重不对等。从去年事件发酵开始,面对网友的指责,凤雅家人就一直在否认与辩解,且得到当地相关部门的背书。但在铺天盖地的网络声讨中,这个普通农村家庭的声音就像沉默的螺旋,淹没在被大V带动起来的群情激愤中,缺少同情,匮乏理解,在这一年中的很多日与夜。

有媒体报道称,小凤雅死后半年里,谩骂和威胁声,依旧像个幽灵,通过电话和短信方式,传递到王太友和小凤雅母亲杨美芹那里。而就在开庭之前,凤雅家人的手机上还不断收到谩骂短信。且不论凤雅家人诉求合理与否,这种网络暴力本身就是非正义的,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

如果说,网络与短信上的谩骂,还可以选择性忽视,那农村舆论场对他们的冷漠,则彻底将这家人陷入孤立境地。这种与周遭生活环境的被动割裂,与人情冷暖的莫名变化,是一种更为严厉的惩罚。

以前,小凤雅爷爷王太友是真正受人“尊敬”的,走在路上,熟人见到王太友连招呼都不用打,而是先“敬”一支烟,然后再一起聊天说活,如今王太友去地里干活,就只有寥寥数人远远打个招呼,多数人的态度是“敬而远之”。

在熟人社会的农村,对一个朴素的农村家庭而言,这是一种无声的惩罚。现实中,即便农村中会有一些不为邻里所喜的住户,也往往是因为这家人的人品与处事方式不能得到认同。但王凤雅家人不一样,他们的人品此前在村里得到过验证。

他们此时被孤立,仅仅是因为一起未曾预料的意外事件。村民舆论评价的骤变,在他们看来显然是不公平的。某种程度上,摆脱在村民中的负面评价,可能才是他们此番起诉陈岚的更大动机。王凤雅爷爷说,“当我胜诉,陈岚向我道歉时,我就可以拿着判决书,大声宣告我们是清白的了。”这句话所陈述的对象,正是当地村民。

所以,不管法院的判决结果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尊重这家人找寻尊严的努力,这首先是她们的权利。

三、基于两种生活经验的价值观碰撞

对这次诉讼,前一天晚上,被告人陈岚就在微博上表示,她一定会出庭应诉,她表示此举是为保护“千千万万患病儿童的医疗权和生存权”的理想而斗争;但陈岚口中的“理想”在凤雅家人那里,得到的回应是“毫不理解”。 

某种程度上,正是她所谓的“理想”,才导致了凤雅家人苦苦追寻“尊严”的窘境。两个看起来都极为正面的词汇,在立场对垒的双方那里,变成了一组矛盾体。

凤雅爷爷的一句话,或许道出了真相的某一面:“我们是普通农民,她是城市精英”。农民/精英这个未必准确的划分,清晰地表达了两个群体存在的巨大隔膜,无非是说,陈岚这样的社会精英对凤雅亲人这样的农民,存在较大偏见。

王凤雅事件,其实发展到现在,对其中的细节与纠葛,都缺乏一个权威说法。但是,陈岚甫一介入,就给这家人盖上了“虐待儿童”的戳。她可能是抱有善款被滥用的担心,但在缺少调查的情况下,这种认定无疑是一种武断判定。尽管后来陈岚在微博上向这家人表示道歉,但不久之后,道歉又被删除,足见她心中的隔膜仍未消除。

这种不太客观的想象,来自两个阶层迥然不同的生活经验。陈岚作为知名作家,属于典型的精英阶层,她未必能理解农村人面对贫困与疾病时的无助;同样,作为社会底层的凤雅一家,对来自精英阶层的“莫名指摘”,同样会觉得是一种冒犯。

就像奉俊昊新作《寄生虫》所呈现的那样,台阶上层的雇主一家,把下雨当成情趣;台阶下层的宋康昊一家,遇到下雨就如遇灾难,毫无容身之地。基于两种生活经验的价值观发生碰撞,并非不可理解。

但不论陈岚与凤雅一家横亘着怎样的天堑,是非曲直都要归于法律。

只是希望,当下一次类似慈善纠纷发生时,我们可以看到,在城市精英面前,底层的被救助者,能够有更多发言与辩解的机会,而不只是蜷缩在一隅,被误解,被“指控”,被堵塞了任何伸张尊严的机会。

□王言虎(媒体人),原载于新京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