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华:列维纳斯:伦理学才是第一哲学
作者简介:王向华,洛阳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区别于萨特“人是绝对自由的”自由观,列维纳斯给自由设定了“责任”和“正义”的前提,提出“责任先于自由”或“正义先于自由”的论断,始终将他者作为主体自由的基础和目的。“主体性的原初状态就是伦理的,时刻与责任的担负勾连在一起。”在伦理学或形而上学的视域中,他者以一种原初的、不可还原的关系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必须为他者担负起责任,必须将责任纳入主体性的本质规定之中。“伦理的先在性决定了责任先于自由,无论我的行动是否有价值,伦理都是我的存在的当然条件。”在列维纳斯看来,伦理学的核心准则是“他人的自由先于我的自由”,“他人的存在比我的存在更重要”,因而自由只可能是被给予的,“是一种以他者作为中介的授权”,他者是与自我并非同一的绝对他性。
列维纳斯所探寻的具有绝对性、无限性和彻底性的他者,在伦理学中居于核心的位置。“这个无限的他者是彻底的外在,不能被任何认识论或本体论整合到同一性中,是不能被还原为自我的陌生者。”只有在人与人之间的有限关系中实现可持续的、无限的责任,真正的关系性伦理的构建才成为可能。在列维纳斯那里,自我与他者的关系不再是主客二元的对立,自我与他者的相遇绝非仅仅是一个经验性的事件,而是“一种伦理结构的可能性”。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就是一种伦理关系,自我要对他者担负起永恒的伦理责任。
列维纳斯在为法国引入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现象学—存在哲学的同时,对西方哲学挥之不去的“本体论乡愁”进行了大尺度批判和颠覆,提出了一种认可和尊重异质性他者绝对先在性的伦理或形而上学言说。在他看来,西方哲学的本体论传统始终固守“总体性”或“同一性”原则,把人的本质归为自我利益,在“同一性”的狂热追求中遗忘了异质性的他者,给现代社会带来不可估量的伦理危机。在整个西方哲学传统中,他者被肆意、粗暴地吮吸、咀嚼、化约直至被彻底吞没,沦落为“自我”维持生存整体的一种能量来源。本体论的思想传统无视他者的绝对先在性,粗暴地使他者从属于自我,是一种自私狭隘的“为自己负责”的论说,从中无法推导出真正的、纯粹的伦理学。只有承认差异,尊重和发现他者的哲学价值,从自我走向他者,主动担负起对他者的伦理责任,才能达至真正意义上的正义与和平。
海德格尔提倡把“自我”从他人的关系中孤立出来、封闭起来,独自沉思,以求“恬然澄明”的自我中心主义的主张,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本体论言说。无论是胡塞尔的“先验本我”,还是海德格尔的“此在”,因为忽视了与他人的共处,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在列维纳斯看来,存在的意义问题本身必须返回到伦理学才能得到更为根本、有效的解答,伦理学应与本体论相异并先于或高于本体论,超越本体论的任务最终只能托付给伦理学,伦理学才是“亲身的”哲学,是第一哲学,而并非只是奠基在存在论或本体论之上的一个哲学分支。将第一哲学从知识论、本体论转到伦理学,是列维纳斯哲学最为显著的特点之一,对于西方传统哲学而言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只有把本体论与超越本体论的形而上学的伦理学结合起来,异质性的他者才能有一个合适的安放,自我才能在与他者的相互关系中得到人间的温暖和爱。”诚如学者邓安庆总结的那样,列维纳斯对第一哲学与伦理学关系的“翻转”不仅是现象学伦理学的最高成就,而且也彻底“翻转”了整个西方哲学史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传统,使我们能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真实地把握最为古老的形而上学和本体论。
康德主张,对待人类,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应视其为一种目标而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列维纳斯反对这种过分强调主体的道德哲学,认为道德不应从自我开始,而应自他者而来,道德首先应观照他人的存在,然后才是为自己存在。“如何看待他人,是在现代社会给自己确立的最重要的哲学态度。”每个人都必须超越狭隘的“自我”而抵达他人,抵达他周围、他之外的他者,从先在性的他者出发寻求自身存在的意义。“世界并不单属于一个人,一个人也不能仅仅通过‘向死而生’而选择自己一生的命运。”自我对于他人早已具有一种“无端”“绝对”且“永恒”的责任,我对于他人的关系首先是一种伦理关系而非存在关系。在《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一文的结尾,列维纳斯直言:“存在的意义问题不是理解存在的动词性含义的本体论,而是存在的正义的伦理学。问题本身或哲学的问题不是‘为什么存在而不是虚无?’,而是存在如何证成自身的意义。”不同于海德格尔,列维纳斯始终坚持善与正义的优先性,认为伦理优先于存在的知识,人格关系优先于存在的真理。
“人们常常以伦理学来描述我所从事的工作,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并不只是伦理学,而是神圣,神圣的神性。”在列维纳斯那里,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思考的核心主题有两个:一是“由死亡定义的时间”,二是“来到哲学中的上帝”。真正的伦理学不是对本体论或认识论的妥协或退守,而是对上帝的敬畏和他者的责任。“上帝是作为一种踪迹而不是什么本体论的在场而呈现其自身的。”列维纳斯相信,只有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才能无限接近和跟踪那个“既不在场也不缺场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