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韶军:伦理境界向天地境界的超越
摘要: 当然,也有人深感老子断不至于提倡不仁不义,故曲加回护,如于鬯坚持“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应一口气读完,此句意谓以百姓为刍狗,圣人以为不仁也。如此不仁的圣人,哪谈得上“以百姓心为心”!仁不足以尽道 事实上,老子于此是在推天道以明人事。
作者简介:汪韶军,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可能的《老子》——文本对勘与思想探原(道篇)”(16FZX004)阶段性成果。
《老子》第五章开篇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几句话惹人注目,却很难理解。如果是事实判断,圣人哪有不仁的?如果是价值命题,老子怎会倡导不仁?古今之人多望文生义,认为老子反对仁爱,主张视民如草芥。其实老子想说的是,圣人应进一步从伦理境界超越到天地境界。本文拟作一番辨析,以破除种种误解和歪曲。为便于讨论,我们用“不仁”“道德”特指老子的主张,不加引号的不仁、道德则指通常意义上的不仁不义与伦理道德。
误解举隅
张耒、程颐、朱熹、钱锺书等人将“不仁”等同于麻木乃至残忍,并认为申韩之惨刻渊源于此。例如,张耒认为,“老子……视天下之人皆如土偶尔。其心都冷冰冰地了,便是杀人也不恤,故其流多入于变诈刑名。”朱熹认为,“老子心最毒,其所以不与人争者,乃所以深争之也,其设心措意都是如此。闲时他只是如此柔伏,遇着那刚强底人,它便是如此待你”。有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认为儒家有泪,道家无泪;儒家仁民爱物,关心百姓疾苦,给人温情脉脉的感觉,道家则冷酷无情。英译者也将“不仁”译作unkind。这实在是厚诬古人,且未能看清学派源流。
当然,也有人深感老子断不至于提倡不仁不义,故曲加回护,如于鬯坚持“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应一口气读完,此句意谓以百姓为刍狗,圣人以为不仁也。魏源、刘师培、王垶则将之理解成老子悲天悯人的愤慨之辞:老子是在斥责天地、圣人视万物如土苴草芥而无所顾惜;如此不仁的圣人,哪谈得上“以百姓心为心”!这类辩护试图反过来证明老子是持仁爱立场的,可以说翻转了老子思想。
郭店楚简《老子》面世后,学界发现其中居然没有“天地不仁”四句,也不见“绝圣”“绝仁弃义”等说法,于是很多疑难、困惑似乎爽然顿释。学者们惊呼老子并不排斥仁义甚至还肯定仁义,故应该重新审视道儒两家的思想分歧。笔者认为,这是在没有通盘推求老子思想的情况下,过高地评价了楚简本异文的价值,绝非真实的思想史。
仁不足以尽道
事实上,老子于此是在推天道以明人事。“天地不仁”,是在实然层面陈述客观事实;“圣人不仁”,则是在应然层面敦促世人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调整。天地无心,实无所谓仁与不仁(天地无法仁,也无法不仁);人有心,但需效法天地,故“圣人不仁”指效法天地无心于仁、无事于仁。为什么无事于仁?
其一,仁人总想着为他者提供具体的关照爱护,但想顾及众多个体的具体需求是不可能的,此即《庄子·齐物论》所说:“仁常则不成。”(“成”一作“周”)个体是不一样的,他们的需求也因人而异,天地、圣人不可能也没必要照顾每一个体的具体需求。苏轼《泗州僧伽塔》诗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则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同一时间不同个体也会有相反的需求,到底满足谁的呢?此时不免陷入顾此失彼、拆东墙补西墙的尴尬境地。西汉严遵指出:“仁爱之为术也有分,而物类之仰化也无穷,操有分之制以授无穷之势,其不相赡,由(犹)川竭而益之以泣也。”同理,为政者事必躬亲,不亦劳乎?而且,劳其神明、竭其圣智又能如何?结果还是劳而无功或收效甚微。可以说,仁爱无法胜任自己设定的救世理想。
其二,仁人有着过高的使命感,其推扩仁恩的行为会引发诸多问题。仁是有心施为,这心是仁人自己的心。仁人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然后基于这种普遍人性论,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推销给他者。虽然仁人或许能恪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他们的热心使他们产生一个盲点,即认识不到“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实际上,他们正是要将己所欲施于人,这就可能造成对他者的干涉,妨碍他者自然的生长发展。《庄子·徐无鬼》:“爱民,害民之始也”,正指此而言。仁人一厢情愿地从自我出发,没有尊重他者之自然,其初衷可能是“为了你好”,结果却是侵扰他者之自然,爱之适所以害之。
其三,提倡仁义会造成伪善和强制,因为有人会以仁义之名行不仁之实,有人则打着仁义的旗号来加大对他者的管控力度。退一步讲,即便仁义是真诚的,它也可能被当作施舍或恩赐。受惠者在承受这份恩惠的同时,也承受着一份无形的压力。
道足以尽仁
老子洞察到仁的局限性,转而提倡“不仁”。但天地、圣人之所以可以撇开仁,关键在于他们有大道作为支撑。
天地只是听任万物之自然,未尝煦煦然仁之,万物便自生自化,开出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据《庄子·天运》,刍狗是用草扎成的狗,用以祭祀,祭毕即弃去,有似今时农村葬礼用的纸马。“刍狗”喻万物有成有毁;“以万物为刍狗”意为任万物自生自息,该怎样就怎样,不去无谓地增加复杂性。
圣人效法天地,唯道是从,非由仁义行,更非行仁义。将此落实到社会治理层面,就不必汲汲行仁政,不必事事插手,而只需效法天地自然之道,减少对百姓的干预(无论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为政者应尊重百姓的自主性,并为百姓创设发挥才智的社会大环境,然后“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百姓便能自化自正、自富自朴。王博精辟地指出:“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非欲荼毒万物百姓也,正欲成就之也。盖天地之仁、圣人之仁或阻断万物百姓之自然生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此老子所忧心者。”
“不仁”只是表面上没有顾爱之心,看似不汲汲为百姓谋幸福,实际却是创造大好环境,让百姓各尽其才,各适其性,各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民本思想。《庄子·秋水》:“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处理君民关系乃至一般的群己关系,最重要的是消除自身的控制占有欲,不去伤害,不去侵扰。做到这一条,绝大多数问题就不会生起,也就不需要仁恩。
套用《老子》第三十八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的言说方式,我们可以说:圣人不仁,是以有仁。此“仁”乃大仁、至仁。“不仁”是其表象,“大仁”是其实质,此即《庄子·齐物论》“大仁不仁”。“大仁”实即道家意义上的“道德”,它能解决仁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不仁”是对仁与不仁的超越
“不仁”不是主张仁义的反面——不仁不义。老子一直在批判“不道”“非道”“无道”之暴政,也悲悯世人心志惑乱。《老子》第五十一章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一句,这种玄德怎么会是不仁不义呢?第九章“功遂身退,天之道”,第七十七章“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末章“天之道,利而不害”,这样的天道是不仁的吗?“法天”“配天”难道是怂恿世人做不仁之人吗?“不仁”非真不仁也,仁且不可,遑论不仁!
笔者认为,老子之所以提倡“不仁”,是要求超越仁义,上溯到“道德”。据《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第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可知仁义是“道德”缺失之后的产物,因而不是最高意义上的道德。执着于每况愈下的仁义礼,只是小仁;老子则相反,他主张从仁义上臻于“道德”。绝仁弃义的根本原因是,仁义的层次低了些,且执着于仁义会产生诸多弊端。老子的确反对仁义,但反对仁义不是不道德、反道德。恰恰相反,整部《道德经》都在言说着“道德”。在老子看来,真正的道德是“不德”的,即不自以为有德,如“道隐无名”“善行无辙迹”“光而不耀”“不欲见(现)贤”等。“道德”甚至不自知有德,就像天地生万物,却不知自己有生物之大德。因此,从仁义到“道德”,可以说是从伦理境界跃升到天地境界,经历了有心到无心、道德行为从有意识变为下意识的工夫历程。天地是无心之圣人,圣人是有心之天地。若要达到这种不自知有德的天地境界,需要对自我下多么大的节制工夫,可想而知。
仁而不道者有矣夫,未有道而不仁者也。有了至高的“道德(不仁之大仁)”,仁义也就可有可无。“不仁”是修养而臻的至高境界,人们却把它等同于不仁,未能读出它背后的内涵,未能把握道家特有的正言若反的吊诡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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