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群：说真话，就是在护卫我们的生活世界

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研究员    龚群教授    

新冠肺炎疫情牵动每个人的心。随着疫情形势的严峻考验，许多问题也暴露出来，并对我们的生活世界造成了很大影响。很多伦理学人都进行了深入思考，发表了很多有见地的思想。哈贝马斯生活世界理论中关于现代社会的内在结构以及其运行机制的批判与反思，也许对我们理解疫情中的很多问题有所启发。      

生活世界通过话语促进理解和协作    权力却取代话语将生活世界殖民化   

就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理论而言，任何一个人类社会都有着以权力为中心的官僚系统和生活世界。就这两者的特征而言，官僚系统是自上而下的垂直系统，而生活世界则是社会民众感性直观的日常生活世界，它是我们可以经验把握的世界。

然而，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资本与市场经济的发达，造就了以金钱为媒介的经济系统。因此，现代社会是一个这样三分结构的世界：以权力为中心（媒介）的官僚系统和以金钱为媒介的经济系统（市场经济体系），和民众日常生活所构成的生活世界。那么，生活世界是以什么为媒介而建构起来的？    

生活世界是所有以自然生命为依托的社会成员作为主体进行交互活动的世界，而其媒介是语言或话语。在哈贝马斯看来，生活世界的内在机制是通过话语或语言这一媒介，达到人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协作。然而，不仅金钱以其强大的力量侵蚀生活世界，而且权力也经常侵犯生活世界，将生活世界殖民化。   

 什么是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这就是权力排斥以语言为媒介工具的交往，干涉生活世界，使生活世界变性，成为权力系统的殖民地。换言之，权力赤裸裸地剥夺在生活世界中中语言所起的关键性作用，将其放逐到边缘甚至权力就取代了语言或话语。因此，哈贝马斯认为，我们必须“保卫生活世界的边界”，即将权力系统起作用的地方限定在权力系统中，将金钱起作用的地方限定在经济领域中，而使得生活世界恢复其本真的面目。

真话是维系社会交往合作的媒介    每个人都要真诚对待自己和他人    

怎么理解生活世界是以话语或语言为媒介的？哈贝马斯认为，生活世界是一个生活中的社会成员作为行动主体交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建构起相互的关系以及相互的信任，不是别的，就是日常话语。离开了日常话语几乎不可能认知对象性的交往主体，更谈不是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因此，话语具有极为重要的社会团结的功能。就话语主体本身而言，人们通过语言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就对象性的主体而言，人们正是通过语言认知对象，舍此没有别的桥梁。那么，话语或语言为什么能起这样的作用？

人类之所以需要语言，本来就是因为人类作为分立的个体在社会中存在，需要与他人交往与合作才能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然而，语言之所以能够起到这种作用，还在于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应当是具有真值性的。所谓语言的“真值性”，就是说真话。换言之，语言之所以能够起到交互主体间相互沟通的作用，在于如果没有传递真实信息的语言，相互的沟通与理解几乎就没有可能。语言仅仅是一种媒介，一种载体，更重要的是其内容的真实性。    

然而，语言要传递真实信息，不仅要符合语言的规则，而且要与信息所表达的客观对象有着高度的真值率。也许我们的认知水平受到受制，但是，如果是某个话语主体某次有意说谎，人们对于这样的谎言的相信是建立在他几乎不说谎的前提上的。然而，如果人们因为听信了他所说的因而导致了某种错误的认知或行动，人们对于这个主体的信任就会受到损害。如果他没有任何解释而继续向上次传递了信息的对象说什么，则人们对他的信任度就将值得怀疑。在日常生活世界，不同的人们总会因为各种利益趋使，力图不以真话来与人交往，但是，这样的交往总在破坏生活世界的内在联结，并往往导致人们众叛亲离。因此，我们看到，生活世界本身就存在着腐蚀它的内在因素。但任何一个行动主体生存于世，不可能使得所有人都失去对他的信任，否则，他将难以在这个世界中生存。    

从语言作为传递真值信息的载体意义而言，似乎生活世界不可以其他任何载体来取代它。因此，生活世界对于每个人的重要性在于每个人都要努力维持它的内在纯洁性。这种内在纯洁性就在于我们要真诚地对待自己，真诚地对待他人，而这就体现在说真话上。

护卫生活世界不为权力金钱侵犯    就是护卫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所在    

生活世界是语言存在的大地，任何人说谎之所以还能骗人，在于他人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是谎言，或者说是基于对他说真话的期待和信任。但如果他一贯说谎，则不可能骗到被骗过的人，在他那里，语言传递信息的功能就丧失了，这是就某一个话语主体的情形而言。如果一个共同体所有人所说的话都不能传递真实的信息，如现在丽日晴天，所有人都说现在正在下雨，而且我们知道语言中的“晴天”和“下雨”这两个语言符号所指与能指的真实蕴含，那么，这一共同体之外的人会认为这一群体已经发疯或者神经不正常了，从而对于他们来说，语言所有的传递真实信息以及由此人们之间能够互动交往的功能也就不可能有了。

换言之，之所以有人会相信某些人的谎言，那是因为其他人或绝大多数都在用语言表达其所蕴含的真实意义，这样语言或话语才能存在下去，人们的生活世界才能继续。也可以说，说真话是任何一个人类社会生活之所以能够得到维持的最基本、最起码的伦理要求。    

生活世界不仅仅是因为人们从自己的私利出发，从而使得生活世界遭受到内在危害。更为重要的是，生活世界往往受到权力以及金钱的侵犯。金钱会扭曲人们所表达的真实意图，权力更会使得语言变质。那位终生都在追求正义的柏拉图，为了政治秩序的稳定，就首倡以“高贵的谎言”来维持秩序。洞穴中的人被人为操纵着，每天都生活在谎言之中，但他们觉得很幸福，而只要走到真实世界的人再回到洞穴，对洞穴中人讲述了真实世界的真实，则可能被他们杀死。这是因为，在谎言中生活的人听到真话反而会认为这是谣言。这是对生活世界被权力殖民化的极妙写照。因此，在哈贝马斯看来，面对权力系统对人类生活世界的侵入，必须保卫生活世界的边界，否则生活世界就可能被权力系统殖民化。    

警惕伪善与谎言，还真实以真实，就要保卫生活世界的边界，护卫生活世界的纯洁性。护卫生活世界不受侵犯，就是护卫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我们的生命存在。